都說漆器是“東方美學的奢侈品”,但在快節(jié)奏的現(xiàn)代生活中,“漆”卻顯得有點神秘而遙遠。然而,一股“漆藝復興”的浪潮正悄然涌動。從6月底安徽博物院《大漆——江南漆器藝術與傳承》的娓娓道來,到9月湖北省博物館《光彩于文——中國漆器藝術》的全面呈現(xiàn),再到10月南京博物院《鏤云裁月——雕漆、螺鈿漆器展》的精雕細琢,直至11月23日上海博物館《紅翠斗芳菲:宋元明漆器珍品展》的華麗收官……短短半年間,漆器這門古老的藝術,以令人矚目的頻率與密度,重新回到了國內(nèi)文博界的視野中央。
“對漆的關注,是學術界、時尚界,再到網(wǎng)紅博主等一系列的全民推動?!闭褂[策展人、廣東省博物館陳列展示中心主任、研究館員白芳博士如是描述這股浪潮。在她看來,近年來從法國學術研討會的關注,到2024年底香奈兒由中國烏木漆面屏風汲取靈感在杭州辦時裝秀,再到文化網(wǎng)紅博主拍攝視頻的助力,多方力量共同點燃了這股熱潮。而博物館,則是在這場浪潮中“發(fā)揮自身特長”的重要一環(huán)。
如今,這股熱切關注的目光,投向了在中國漆器外銷史上曾寫下濃墨重彩一筆的“廣作”漆器。11月27日,《“髹漆”與共——清代廣作外銷漆器》大展在廣東省博物館正式拉開帷幕。該展不僅為貫穿南北的“漆藝熱”接上了關鍵一環(huán),更是首次系統(tǒng)地以“全球敘事”的視角解讀了嶺南漆藝如何漂洋過海、成為風靡歐洲宮廷與貴族府邸的時尚風潮,深度地參與到一場跨越東西方的文明對話中。
據(jù)悉,本次展覽不僅匯聚了廣東省博物館的特色館藏,還聯(lián)合洛里昂法國東印度公司博物館、卡地亞典藏、香港藝術館等海內(nèi)外多家知名機構(gòu),帶來了130余件/套的珍貴藏品,共同呈現(xiàn)這段由“漆”繪就的輝煌往事。展覽將持續(xù)至2026年5月17日。

剔紅開光琴棋書畫山水人物海棠形瓶。本報記者 梁信 攝
漆,源于自然的饋贈
若論東方美學的靈魂材質(zhì),大漆必居其一。它看似出身“平凡”,不過是漆樹傷口分泌的灰白色汁液,卻在中國工匠的手中,歷經(jīng)采集、煉制與無數(shù)遍的髹涂,慢慢蛻變?yōu)橐磺衅崞髅缹W奇跡的開端。
資料顯示,中國是世界上最早發(fā)現(xiàn)并使用天然漆的國家。約8000年前,跨湖橋遺址中發(fā)現(xiàn)的一張漆弓,已然見證了這項技藝的起源。歷經(jīng)戰(zhàn)國秦漢到宋元明清的傳承和發(fā)展,中國漆藝呈現(xiàn)出“千文萬華,紛然不可勝識”的繁榮景象。髹漆工藝也成為中華民族對世界文明的重要貢獻,影響先及東亞、東南亞,后至西歐與北美,成為中國漆文化全球影響力的重要見證。
然而,華美之下,實際上是極致的艱辛與時間的沉淀。白芳博士向本報記者表示,漆樹生長八年以上方可產(chǎn)漆,且割漆一年需休養(yǎng)兩年,以至有“百里千刀一斤漆”的說法。她說:“漢代桓寬的《鹽鐵論》中,提到了‘一杯棬用百人之力,一屏風就萬人之功?!馑际且患崞鞯恼Q生,往往需要髹涂數(shù)十至數(shù)百道大漆,每一道都必須在恒溫恒濕的環(huán)境中陰干超過24小時。最終形成的漆膜雖然僅厚四五毫米,事實上卻需要耗費匠人數(shù)月乃至數(shù)年的時間才能做成?!?/p>
談及漆器最打動人心之處,白芳博士用了一個精妙的對比:“絲綢是脆弱的,大力它會破損;陶瓷是脆弱的,摔到地上會碎。但漆器,它可以千年不朽?!比欢?,與冰冷的陶瓷不同,漆器又因全程手工打磨而被賦予了溫度?!爱斈憧吹狡崞鬟@件作品的時候,可以感覺到它是一個有生命力的東西。”
對于策劃本次展覽的初衷,她坦言這如同一個“解密”的過程?!捌徇@個東西離我們的生活漸行漸遠,像是‘描金’‘款彩’這樣的詞語雖然我們都會念,但到底怎么做,其實很多人都不知道?!彼M?,本次展覽能像解密一樣,從“漆是什么”開始,一步步帶領觀眾揭開藏在漆器背后的故事。
在第一單元“千文萬華:中國傳統(tǒng)漆藝”中,通過呈現(xiàn)15件精選漆器展品,系統(tǒng)地展示了素髹、剔犀、剔紅、彩繪、描金等15種髹漆技藝。其中,一只清代乾隆時期的“剔紅開光琴棋書畫山水人物海棠形瓶”尤為引人注目。遠遠望去,這個瓶子形如一位豐腴的古典美人:瓶口微向外展,頸部優(yōu)雅內(nèi)收,至肩部線條驟然豐潤,勾勒出飽滿的弧線。最妙的是通體濃郁的紅,是上百層朱漆堆積出的厚重。白芳博士介紹,該漆瓶所使用的正是耗時費工的“剔紅”工藝。匠人要在胎體上髹涂上百道朱漆,待漆層累積至一定的厚度,再在這堅硬的漆層上運刀如筆,雕琢出繁復的紋樣。瓶身四面“開光”,分別刻畫著“琴、棋、書、畫”的雅致生活場景。紅漆的厚重質(zhì)感與刀法的精準相得益彰,畫面立體而深邃。原本靜立的瓶器,化作了承載古人理想情懷與生活意趣的藝術載體。
嶺南漆藝溯源
明清時期,廣東的髹漆業(yè)尤其鼎盛,形成了廣佛、潮州、陽江三大中心。而要直觀感受當時漆器貿(mào)易的盛況,自然不可錯過第二單元“錯彩金髹:廣作外銷漆器”中多件聚焦嶺南的漆器展品。
第一件重要展品是來自香港藝術館的《廣州漆器店》水粉畫。此作由19世紀廣州十三行著名外銷畫家關聯(lián)昌所繪,像一張高清的歷史照片,記錄下了當時在廣州經(jīng)營的漆器店內(nèi)產(chǎn)品的陳列和樣式。從大型的茶葉箱到小巧的針線盒,各種黑漆描金器物琳瑯滿目,生動揭示了當時生產(chǎn)漆器的器形、紋飾,以及與日常生活緊密相連的盛景。記者還留意到,為了方便觀眾欣賞,館方還特地把畫中的細節(jié)放大并投影到展墻上,靜態(tài)的畫作經(jīng)由光影技術“活化”,仿佛讓人瞬間穿越到19世紀的十三行街巷,親身體驗漆器店內(nèi)外的熱鬧煙火。
然而,廣作漆器的繁榮并非憑空而來,其根基深植于嶺南悠久的漆藝傳統(tǒng)。本單元中側(cè)重展出了一系列嶺南漆器的考古發(fā)現(xiàn)。其中,廣州西村石頭崗秦墓出土的“蕃禺”漆蓋盒尤為有歷史價值。這個盒子通體髹黑漆,蓋面繪有云紋,而最點睛之筆,是蓋上的“蕃禺”二字烙印。據(jù)白芳博士現(xiàn)場介紹,“蕃禺”即“番禺”,是秦漢時期南海郡的郡治,亦即廣州城的古老源頭。這件漆盒,也因此成為了“蕃禺”地名迄今最早的考古實物證據(jù)。
此外,還有從“南澳I號”沉船出水的一片漆盒殘片,其上使用戧金工藝描繪了“攜琴訪友”的典雅圖案,作為明萬歷時期海外貿(mào)易的實物證據(jù),訴說著廣作漆器在海上絲綢之路上隨船遠航的往事。

東方漆藝為歐洲家具帶來新的時尚元素,圖為展覽現(xiàn)場的漆藝家具。本報記者 梁信 攝
從東方奇珍到西方時尚
來到第三單元“時尚風標:外銷漆器在西方”,一件件廣作漆器遠渡重洋抵達歐洲后,它們便從精美的東方外銷品,變身為席卷西方上流社會的時尚品,參與到17至19世紀歐洲人的生活與審美之中。
這股風潮由兩大外銷品“主角”引領。17至18世紀,氣勢恢宏的“款彩”屏風被歐洲工匠巧妙地拆解、裁切,鑲嵌于墻壁與家具中,催生了風靡貴族宅邸的“漆屋”風尚,完成了從完整器物到裝飾元素的“華麗轉(zhuǎn)身”;而到了18至19世紀,富麗典雅的黑漆描金器物成為外銷主流,這些璀璨的金色紋樣在黑漆上熠熠生輝,承載了西方對東方情調(diào)的想象。
但漆器的影響力遠不止于觀賞品,它更無縫嵌入了歐洲人主流的生活方式。在極為講究的英式下午茶儀式中,來自東方的漆制茶盒與茶盤,是彰顯家族財力與品位的必備陳設;而在貴族女性的閨房中,依照西方來樣訂制的黑漆描金針線盒,內(nèi)置精雕細琢的象牙配件,成為了她們重要的休閑伴侶。無論是大型屏風、家具或是小巧的扇子、游戲盒,漆器幾乎覆蓋了他們生活的各個場景,是當之無愧的身份象征。
這股強勁的“中國風”,最終激發(fā)了歐洲本土的模仿與再創(chuàng)造。其中最成功的例子,是1728年法國馬丁兄弟發(fā)明的“馬丁漆”,這種清漆意在模仿東方大漆的效果,并被廣泛應用于王室裝飾之中。展覽現(xiàn)場,就有一對法國馬丁漆的陳列柜,正是洛可可風格與中國漆畫工藝融合的見證。從最初追捧東方原產(chǎn),到發(fā)展出自己的漆藝產(chǎn)業(yè),歐洲對漆器的熱愛持續(xù)了數(shù)個世紀。乃至到20世紀初“裝飾藝術運動”,設計師們?nèi)栽趶闹袑ふ异`感。
在展覽的尾聲,第四單元“熠熠生輝:當代漆藝創(chuàng)作”輕盈一轉(zhuǎn),通過部分當代漆藝作品,展現(xiàn)了這門古老技藝在今天的創(chuàng)新活力與傳承之路。
千年漆脈,至此不息。這場展覽,不僅是對往昔輝煌的回顧,更是向永不褪色的東方匠心與文明交融之力,致以的最深敬意。

